*送給火爐的文,時間是在江戶時代。>o<
青峰甫一踏出後院,一顆小小的松果就掉在自己腳邊。
他抬起頭,就看見金黃色人影坐在不遠處的那棵樹上,一發現自己看見他,對方立刻笑得露出一口燦爛的白牙,並朝著自己大力揮手。
「你又去森林了?」
噠地一聲,一顆松果又準確的落在左腳旁。
這附近並沒有松樹,要找到松樹,必須到山裡去才行。
「嗯!那些,給小不點拿去玩吧,我挑了好久。」
「啊?這樣他們一定又以為我又偷溜去閒晃,絕對會被唸到死……」
在樹上的他聽見青峰這樣說,笑得瞇起了眼睛,「這有什麼辦法,誰叫這個家裡看得見我的只有小青峰嘛。」
「疾風也看得到啊。」
「疾風是馬欸!而且又沒有手,我要是把松果塞到他嘴巴裡的話只會被弄得全部都是口水。」
「真是的麻煩死了。」嘴巴上是這樣說,青峰還是彎下腰撿起那兩顆松果,「這次要做成什麼動物?黃瀨。」
黃瀨是在八年前來到自己的家。
他之所以會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是大哥結婚時的事情。
箱根為東海道第一險關,從江戶上京的旅人幾乎無一不先在小田原過夜,購買糧食與照明用具,為橫亙在眼前的難關做準備,在此前提下,身為小田原第一燈籠名商長子的婚禮排場當然浩大非凡,直至深夜仍是燈火通明,觥籌交錯,水酒不曾間斷。那時候才十歲的青峰,在滿屋子不認識的客人裡,獨獨注意到一頭金髮的他。
從早上開始他就站在屋子角落,負責接待客人的夥計滿屋跑來跑去,但就像是沒一個人看到他似地,青峰甚至還看到有夥計端著酒去替站在他身旁的人斟酒,卻獨獨跳過了他。明明在一群深色的正裝中,一身青蔥色的他是如此突兀。
入夜之後,那傢伙還是在那裡。
青峰終於忍不住,走到他身邊。
「喂,你一直站在這裡做什麼?」
對方看向他,瞪大的眼睛裡寫滿訝異。
雖然不能說是很清楚,青峰從小就可以隱約地看見一些有的沒的的東西。從小他每次告訴母親那個角落有什麼東西的時候,母親就會露出一臉要哭的表情,然後請來一堆道士對他又唸咒又畫符,但那些東西根本就還是在那裡。漸漸地青峰也知道這些事說出來只會壓縮到自己玩樂的時間一點都沒有好處之後,他就知道閉口為上了。
但即使如此,能夠看得如此清楚、甚至還能對話的黃瀨還是第一個。
對黃瀨而言,青峰似乎也是第一個看得到自己的人。
黃瀨並不是人,是付喪神。世間萬物皆有靈,相傳器物若是被放置不理一百年,吸收天地精華即可化身為妖,他們就是付喪神。
而黃瀨的真身是一面黃金做成的小小鏡子,背面細細的雕刻著湍急的河水,在新娘帶來的三大車陪嫁品裡,有一項就是他。
金黃色的鏡子雖然略顯年歲,卻是新娘的愛用物,她說不知道為什麼,這面鏡子就是不會鏽。
她這麼說的時候,青峰聽見自己身後的黃瀨,用帶著得意的音色哈地笑了一聲。
黃瀨就這樣待在青峰的身邊,一待就是八年。
只要有人在自己身邊,他就不能好好的跟對方講話,以前他常跟黃瀨一起溜到山裡的森林。從小在這裡玩大的青峰不用說,黃瀨明明剛到這裡不久卻能找到一些青峰不知道的地點,都是靠山裡妖怪們的情報。
「你不怕他們害你嗎?」
把這些事情告訴青峰後,青峰轉回了窺探樹洞的視線,訝異地這樣問他。但坐在大石頭上的黃瀨卻好像聽見了什麼奇怪的問題似地,突然大笑起來,整個人還從石頭上掉下來。
「難道小青峰覺得我會害你嗎?」
當時被對方這麼一反問,青峰才想到自己忘記他根本也是妖怪了。
「大概是因為我是妖怪——所以並不能很理解人類害怕死亡的那種心情。我本來也沒有生命,就算死掉也不可怕。」黃瀨止住笑聲,只留下嘴角微微的弧度,「但要是想到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你的話,我想我大概會哭吧。要說是害怕的話,大概就只有這樣吧。」
轉眼間,原本只能抬頭看著的黃瀨,竟然比自己矮了一點。
發現這件事之後黃瀨似乎大受打擊,從此以後,像是今天這樣子坐在樹上的次數明顯變多。
「做成什麼動物都可以,不要烏鴉就好。」黃瀨皺起眉,像是想起了什麼討厭的事情,「最近山裡來了一隻大天狗到處惹事,你有聽說吧?」
「是有聽說這陣子出了不少人命。」青峰漫不在乎的說:「但既然你都沒事了,我怎麼可能有事。」
「……這是人類跟妖怪的不同啦。至少我們妖怪知道遇到危險的時候要躲到哪裡去。」
「躲到哪?」
「神木那邊去,大天狗是無法靠近的。」黃瀨突然露出一個神祕的笑容,「不過,就算是小青峰,我也不能告訴你神木在哪裡,要是擅自把這個秘密告訴人類的話,作為處罰,我們會被天打雷劈。」
「不說就不說,反正我也不需要。」青峰聳了聳肩,「你這傢伙到現在比劍還沒贏過我一次吧。」
「可惡,就說了下次絕對會贏你!」
就在這時候,身後的門被打開。
「少爺原來您在這裡,老爺在找您……」
「……知道了。」青峰皺起眉頭,暗忖自己這幾天應該沒有做什麼需要被罵的事情,難道是因為前天打破那個花瓶?但要罵昨天應該就罵了……轉身前的最後一眼,他看見黃瀨在樹上笑著對自己揮手,明知道下人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卻還是用嘴型無聲地說慢走。
*
「你要進京?!」火神錯愕地大聲反問。
相較於火神的反應,身為當事人的青峰卻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語氣,「是啊,五天後出發。」
「……真的?」
「真的,我老媽哭得要死。」
「你老爸怎麼會答應……」
「哈,就是他叫我去的。天皇家一道獻上的命令下來,哪能不去?而且這樣下來我家事業大概可以說是就此安泰。」
聽他這麼說,同樣身為商家之子的火神沉默了下來。
火神家與青峰家為長期合作的商家,青峰家做燈籠,火神家提供他們所需的木頭。山裡最近常出人命的事情,不可能沒有傳到火神耳裡。
「我說認真的,你如果真的要去的話要小心點,」火神的面色有點沉重,「雖然沒有對外宣揚,但不只是旅人,最近我家的工人也有不少人在山裡送命。」
「我想也是真的吧,黃瀨那傢伙前幾天說山裡來了個大天狗,鬧了不少事。」
關於黃瀨的事情,就算是青峰的朋友裡,也只有少數的幾個人知道。在某次的酒席裡他不小心說溜了嘴,當時除了火神,家裡專賣飾品的黑子家少爺也在場。在被他們知道之後,青峰偶爾也會告訴他們黃瀨的事情。
「——黃瀨他沒反對嗎?」
青峰沉默了兩秒,「……有啊,前天跟我大吵了一架之後,到現在都還不見人影。」
「是嗎。」火神嘆了口氣,「真的非去不可?」
「最近山裡的狀況你也知道,老頭年紀大了就算沒有妖怪大概也爬不了山,總不可能讓要繼承家業的大哥去,所以當然只剩下我。不過,其實也不完全是壞事啦。」青峰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本來就有打算去伊勢一趟,也只是提早了一點而已。」
「伊勢參拜?」
「雖然說都去伊勢了就會順便過去一趟,但主要目的不是那裡。我以前曾經聽客人說過,伊勢那邊沿海一代有個很有名的陰陽師。」
「陰陽……師,」火神下意識的重覆了對方的話後,眼神突然一變,「……你是認真的?」
青峰應了個單音後拿起酒杯,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後才繼續說:「老頭也答應我,這趟要是我能平安回來,我有什麼要求都可以,跟那個什麼酒家小姐的婚約也可以不履行。」
「……那你只能平安回來了。」
「我的確只有這個打算。」
火神嘆了口氣,替兩個杯子斟滿酒後,拿起自己的酒杯對著他。
瓷器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
出發的前兩天夜裡,那天跟青峰大吵一架後奪門而出的黃瀨又無聲無息的跑了回來,但身上的衣服無不沾滿泥土,褲子的膝蓋部分甚至還破了洞。
青峰看著這樣的他啞口無言,認識黃瀨這麼久以來,從來沒看過對方把自己弄得這樣髒兮兮的。
黃瀨遞給青峰一個布包,打開一看,裡面是木條,「小青峰,你這次出去要用的燈籠,一定要用這些做。一定不可以離身,知道嗎?」
「啊……噢。」黃瀨的氣魄實在太逼人,青峰下意識的就點了頭。
看青峰答應了,黃瀨才像是鬆了口氣似地,在塌塌米上坐了下來。
「我聽說了噢。」
「什麼?」
「到處都在說青峰家二少爺之所以會願意進京,是因為他老爸願意讓他不履行小時候就定好的婚約。而青峰家二少爺之所以會看不上如花似玉的桃井家小姐,是因為喜歡舞妓小麻衣。」
「嘎?」
「為了真愛不惜冒生命危險,大情聖大情聖!」
「你這傢伙——」
「傳言是假的?」
被黃瀨一問,青峰突然不太自然地停頓了好幾秒,過了一會才反常地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道:「總之我跟小麻衣才不是那種關係。」
「那要解除婚約是真的?」
「……是。」
「為什麼?小桃明明就是個大美人,就我看來,小麻衣完全比不上她,能娶到她小青峰不知道是燒了幾輩子的好香。」
「那就當我少燒了一輩子吧。」不知道為什麼,青峰語氣突然不耐了起來。
「到底是為什麼?告訴我告訴我嘛。」
被黃瀨這樣逼問,青峰突然用很微妙的表情看著他的臉,陷入沉思,「你……」
「嗯?」
「……算了,等我回來之後,有話要告訴你,你就好好等著吧。」
黃瀨垮下臉,「怎麼這樣——這樣我會超在意,在意到晚上睡不著欸!」
「哈這樣也好,至少你就不會在我不在的時候跑得不見人影了。」
「……嘖。」黃瀨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個松果來,「把這個做成麻雀的樣子吧,當做護身符。」
「麻雀?」
「嗯,希望夜雀在山犬出現的時候,可以提醒小青峰注意不要跌倒——這樣。」
「山犬就是那個什麼跌倒的話就會被牠吃掉的不知道是狗還是狼的東西吧?」
「沒錯,聽到夜雀的啾啾啾的聲音的時候就要注意!」
青峰突然瞇起眼,「……你這傢伙,這幾天不會都在森林裡吧?」
「嗯?」黃瀨歪了歪頭,「是在森林沒錯,怎麼了嗎?」
「你不會就是擅自去挑戰什麼大天狗才弄成這樣回唔唔唔唔——」
「太大聲了小青峰!人家會聽到啦!」黃瀨急忙捂住青峰的嘴,「我才沒有去挑戰那什麼可怕的東西咧,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付喪神,哪有可能是大天狗的對手啊。」
硬把黃瀨壓著自己嘴的手掰開,青峰對他投以懷疑的視線,「……真的?」
黃瀨毫無遲疑的用力點頭,「我真去了的話我早就死無全屍了。」
「……那就好。」
「我才不會去做呢,」黃瀨垂下眼,露出淡淡的微笑,「這種白白送命,沒有意義的事情。」
*
「這裡還是一樣,可以遠眺整個小田原。想想也好久沒來了。」
「我可是前幾天才來過噢。」
「光叫別人不准進山你這傢伙還一直來……」
被青峰瞪了一眼,黃瀨又笑了起來。
為了能跟黃瀨說話,青峰讓下人全部走到前面,自己殿後。所以現在,這附近只有他們兩個人。
「那小青峰,我差大概只能送你到這了。我沒辦法離自己的本體太遠。」
「……我就說要把你偷偷帶出來來嘛。」
「這樣小不點找不到我會哭個不停,你大嫂會很困擾的。」
青峰嘖了一聲,「都五歲了還這麼愛哭。」
「如果你大哥上次喝醉的時候說的是真的,小青峰以前還不是……」
「你給我閉嘴。」
「哈哈哈。總之小青峰,絕對不可以讓燈籠離身,知道了嗎?」
「知道啦——你這兩天到底說了幾百次這句話?」
黃瀨轉身去摸青峰牽著的馬的頭,栗毛的他一臉舒服的蹭了蹭黃瀨的手,「疾風,要記得看好小青峰不要讓他不小心把燈籠忘在哪裡哦。」
「你跟一匹馬說這種話是想怎樣……」青峰嘆了口氣,「總之,我去去就回來了,等我回來之後,有話要跟你說,知道吧。」
「真的不能現在告訴我?」
「……我現在最好是說得出口。」
「什麼?」
「總——之!」青峰放大了音量,「我不會花太久時間,你也不要隨便亂跑……你這傢伙怎麼說哭就哭?!」
「就傷心嘛我有什麼辦法!」他用袖子胡亂的抹了兩下臉,但是眼淚還是掉個不停,一點效果都沒有。
「真是個麻煩的傢伙欸……」說是這樣說,但他用來擦去對方眼淚的動作卻很溫柔,但黃瀨咬著下嘴唇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眼淚仍然一點要停下來的跡象都沒有,「我很快就回來了。」
「……嗯。」
「我……算了,還是回來再說。」
黃瀨看著不知道為什麼一臉難為情的青峰,突然間笑了出來,也終於沒有再繼續逼問他下去,「一路小心,小青峰。」
「我知道,不可以放開燈籠對吧?」
「知道就好。」
青峰正要抱怨真的是聽到耳朵都要長繭了的這句話,注意力突然被闖進餘光的一陣天雷給吸了過去,他轉過頭往城鎮看去,明明身處的這裡還有陽光照射,但整個小田原城不知何時卻被烏雲壟罩,緊接而來是轟隆隆的雷聲,震得他幾乎覺得有點耳鳴。
「剛剛那陣落雷好像有點靠近家裡……應該沒問題吧。」
他喃喃的唸道,但等了半天,卻沒有得到回應。
覺得有點奇怪的回過頭,卻發現黃瀨已經不見人影。
「那傢伙要走也不說一聲……很過分吧,疾風。」
疾風從鼻子大力的哼出一口氣,然後前腳用力的蹬了兩下。這是向來溫馴的他在焦躁的時候會有的表現。
青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兩下,視線在看到釣在馬鞍上的松果製麻雀後,倏地變得柔和,「——所以我們要快點回來,好好罵他一頓才行。」
這樣說來,從認識那傢伙以後,我們還沒有分開這麼久過……
最後看了一眼再熟悉不過的小田原全景,青峰一咬牙,轉身邁步而行。
*
「小少爺!少夫人、沒事吧?!」
一陣什麼東西重重的落地聲後,孩童響亮的哭聲隨即傳出,負責照顧起居的下女們顧不得手上還拿著抹布,隨手丟到一旁後立刻慌張的立刻衝進房內。
「我們沒事,這孩子只是嚇到了而已。」少夫人抱著哭個不停的三歲小兒子,一邊拼命安撫他,一邊對進來的下女吩咐:「倒是地上的東西快幫我收拾一下。」
「啊、是。」
下女蹲下來看清了摔成兩半的聲音是什麼之後,輕輕的啊了一聲。
邊哄著自己兒子的少夫人也嘆了口氣,「明明以前怎麼摔都沒事的,剛剛這孩子不過是被屋外的閃電嚇到,一鬆手就……」
「該怎麼處理呢?夫人。」
「大輝似乎也很喜歡這面鏡子,等他回來不知道會有多傷心……總之,幫我拿到黑子家去,請他們照著這個,盡量做出跟原本一模一樣的東西。」
「是。」
看著下女彎下腰,小心翼翼的捧起裂成兩面的銅鏡,少夫人又溢出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