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鳥鳴中睜開眼,最近的氣溫越來越低,黃瀨磨蹭了一下才從被褥中鑽了出來。端著自己的小臉盆,睡眼惺忪地走到井邊想洗臉,兩個在井邊交談的衛士看見他,唐突地中止了對話,其中一人離去前還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黃瀨對此沒有任何回應。
恰巧在不遠處目睹了一切的小堀,不發一語地轉頭看向了同樣也將所有事情收進眼底的笠松。
笠松淡淡道:「那傢伙沒問題的。」
「雖然我也是這樣覺得,但最近類似情況似乎變嚴重了,放著不管好嗎?」
笠松嘆了口氣。
最近在佐幕及倒幕勤王上立場相違的御陵衛士及新選組關係越發惡劣,有些衛士深怕在睡夢中遭新選組暗殺,甚至還抱著刀入睡。
加上這一陣子,御陵衛士某些行動都被新選組識破,隊裡有間諜的傳言四起,而首當其衝的,就是黃瀨。
黃瀨本人雖然似乎沒放在心上,但看在與他熟識的人眼裡都很不是滋味,個性較為衝動的早川甚至還因為聽見有衛士在議論黃瀨,氣得差點跟對方起衝突,當時好在路過的森山及時將他攔下。
「虹村局長發帖來邀我一聚。」
早上的會議中,笠松的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有陰謀!」、「這絕對是陷阱!」等聲此起彼落地傳來。
小堀冷靜的聲音在一片喧鬧聲中格外清晰:「你要去嗎?」
笠松閉上眼,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嗯。」
黃瀨的身體抖了一下。
「請三思!」其他衛士也紛紛勸阻笠松。
「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他睜開眼睛,視線炯炯有神,「在現在,除了溝通之外還有化解現狀的任何方法嗎?」
「那至少請務必多帶幾個人——」
「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好。」
「這怎麼行!」
笠松的想法就連森山無法認同,「就算你不想帶太多人,至少也帶著黃瀨去。」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黃瀨先是一愣,然後才連忙點頭,「前輩!請讓我跟著去!」
「我反對!」
「帶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帶黃瀨!說不定他根本就是對方的——」
面對眾人的反對聲浪,笠松眉頭一皺,他正要開口,但卻有人反應比他更快更大。
「通通給我住嘴!」
向來待來和氣,根本沒聽過大聲說話的小堀一怒吼,不僅是黃瀨跟森山都吃驚得張大了嘴,就連笠松也都瞠目結舌的看向他。
「對黃瀨有意見的人,誰敢說自己的身手比他好!若是連黃瀨都護不了的人,你們誰敢說自己保得了!」
雖然不知眾人究竟是否真的自認不如抑或純粹震懾於小堀的氣勢,一時間竟是鴉雀無聲,過了一會,才又有不怕死的傢伙壯著膽子說:「但是他以前跟那些傢伙很好——」
「但他選擇了我們!」小堀一個眼神掃過去,對方立即噤若寒蟬,「假若黃瀨真的要對笠松怎樣好了,他多的是機會,也不必等到現在!」
「好了小堀,你也冷靜點。」眼看現場氣溫降到冰點,笠松總算開口安撫小堀的情緒,「我誰都不帶,此行的目的是與他們談話,並非尋仇。多帶人也只是平白無故讓對方提高警戒罷了。況且,若是對方當真不懷好意,你們還真以為以我們之間的人數差距,多帶幾個人就能改變劣勢嗎?」
「但是——」
「我知道這是招險棋,這條路雖險但我也只能走下去,我很感謝大家為我擔心,但我心已決,大家都不用再說了。」
「……好了好了,當事人都這樣說了。這傢伙根本就不聽人家說話的,你們不是也很清楚嗎?」森山拍了拍手,「也差不多該到巡邏的時間了,今天輪到的人趕快去準備不要在這邊不動!散會散會!路上看到可愛的女孩記得回來要告訴我她們住哪裡!大家一定是因為整天都看著同樣的臭男人,所以才會這麼暴躁啦。」
雖然講的內容亂七八糟,但森山的確是用了他自己的方式收拾了有點尷尬的場面。一直到笠松忍無可忍地爆出一句你說夠了沒!他們才又回到普通的日常。
黃瀨雖然跟著大家哈哈大笑,但心中那股不安卻越擴越大。
*
「前輩!」
到了面談的那天,黃瀨等在大門口,笠松一走出來,他一個箭步地上前。看見擋在前面的人是他,笠松皺起眉。
「前輩,還是讓我跟你去吧!」
「我那天不是都說得很清楚了嗎……」
「但是、」
「黃瀨,老實告訴你吧。」笠松嘆了口氣,「這究竟是不是場死局,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既然如此——」
「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帶你去。」
黃瀨愣愣地看著笠松。
「你還記得我說過不要你的命嗎?那句話就算你現在再問我一次,我的回答依舊不會變。你的生命,屬於你自己。」看黃瀨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笠松突然用力地拍了他的後背一下,「好了!不要露出這種沒志氣的樣子!說不定對方是真的希望可以跟我好好談談,不去怎麼有辦法知道結果呢?我想相信他們一次。」
黃瀨用手背,抹去即將滿溢而出的淚水,「前輩,我會在這等你!」
「喔。」
「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當然,我還有一堆事情想教你這傢伙呢。你這傢伙空有個好身手,但腦袋完全不行,像上次……」
「笠松,都這種時候了,你就別數落黃瀨了吧。」
突然傳來第三者的聲音,兩人有志一同的回過頭,才發現小堀、森山跟早川,不知何時聚在那裡。
「前輩們!」
「你們這群傢伙……」笠松的眉間糾起了一個結。
小堀掛著和煦的笑容,對他說:「笠松,萬事注意。」
「前輩!我們都在這裡等你回來!」
笠松轉過身,旋轉的力道帶起了衣襬的弧度,「我去去就回,你們別太晚睡。」
「一路小心!」明知笠松看不見,黃瀨還是在他身後用力揮手,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就在黃瀨想要多追幾步的這一瞬間,他腳上的木屐的鼻緒突然斷掉。
黃瀨告訴自己這只是迷信,他硬是壓下心中的不安,黃瀨踢掉不能穿的木屐,往外面追了兩步,不死心的又大喊一聲:「前輩!要快點回來!」
笠松抬起手,表示自己聽到了。
入冬前微寒的這個夜晚,他們就聚在離大門口最近的房間,等著笠松回來。
但最後他們等到的不是總是如烈日般的他,卻是冷冰冰的死訊。
「前輩說他會回來,我要去帶他回來。」在眾人哭倒成一片時,森山注意到這裡沒有黃瀨的身影,然後,他在黃瀨的房間找到配著刀正準備要外出的他。
「前輩說他會回來,我要去帶他回來。」
據報,笠松的屍身被放置在七條通及油小路的路口,很顯然地,又是一場死局。
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放過我們。
就算這場棋我們已經因為天真而滿盤皆輸,也不容許在最後關頭棄子投降。
「那我跟你一起……」
「御陵衛士還需要前輩。」
「我們也需要你!」
「森山前輩,笠松前輩他對我說,要我為自己而活。我跟你們,從來就不一樣。我心中沒有為國為民的遠大抱負,我甚至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否能成為武士,我的心中一直只有自己。」
「——那活著回來,黃瀨。」森山道:「若是知道你死了,笠松無法瞑目的。」
「但是森山前輩,前輩已經死了——」黃瀨微微一笑,森山以為自己早就看慣了對方出色的外表,但這笑容,卻還是淒美得令森山心頭一驚,「我是死是活,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
黃瀨放輕呼吸,在夜色中疾奔。
他比任何人都還要都更清楚地知道這趟將會有去無回,赤司做事一定有他萬全的計畫,只是明知會死,有些事情也必須去做。
計畫是由他引開埋伏的注意力,其他人趁機帶回笠松的屍體。
黃瀨覺得自己現在似乎能稍微明白,黑子當初會堅持隨他回隊的心情。
他為了能刺傷赤司內心最柔軟的深處,將死亡當作自己的利刃。現在的自己打算做的事情,與他也沒什麼兩樣。
黃瀨現在其實看不太清楚眼前的景色。
但倒不是因為夜色太深沉,而是因為他的眼前又僅剩下鮮紅般的血色。
只是這個事實卻讓他鬆了口氣,至少如此一來,他不用見到濺滿笠松一身的那些血液。
眼看目的地就在眼前,突然前方傳來有人在說話的聲音。黃瀨迅速地隱身於陰影處,往聲源一看,站在那裡的是紫原跟綠間。
心知若是同時要與這兩個人為敵,即使是自己也撐不了多少,黃瀨立刻決定改走另一條小路,就在他正準備回頭的瞬間,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要抬起的腳步也因此遲疑。
「黃瀨仔真的會來嗎——」
紫原的聲音其實並不大聲,但在這個安靜的夜裡,已足以傳至黃瀨耳裡。
「……那笨蛋一定會來的。」
「是嗎?要是是我我就不會來了——想也知道赤仔一定有陰謀——」
綠間輕輕哼了聲,「那傢伙可不是你。」
「不過,你這樣把黃瀨仔放走的話——赤仔會生氣的吧——」
「赤司只說,要讓『黃瀨』死在這裡。至於不是『黃瀨』了的他,要在那裡活下去就都不關我們的事了……」
把紫原跟綠間拋在身後,在那之後的談話,黃瀨再也沒有聽見。
他雖然覺得自己應該會哭的,但眼眶卻乾澀得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若是要避開兩人在的那個入口,那麼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條。
雖然早川說那是自己發現的秘密通道,但黃瀨卻覺得赤司沒有理由不知道。
他一路小心謹慎地提防有沒有埋伏,卻在要繞進那條小路前,感受到身遭空氣丕變。他在入口煞住腳步,向左側轉過頭,心跳開始加快——。
即使失去了辨識色彩的能力他依舊立刻發現,從房子走出的身影,是他就連在夢中都會見到的他。
黃瀨右手握住刀柄,原以為再也流不出眼淚的眼睛,突然間濕潤了起來。
「在晚上要發現小青峰,搞不好比要注意到小黑子還難呢。」
「……」對方沒有回答他,但若是視線能化為實體的話,他相信自己一定已經被青峰在身上開了兩個洞了。
緩緩地,他將腰際的刀拔出。
刀身在他的臉上映出了森冷的青光,與他對峙的青峰,雖是一語不發,但也抽出了他的刀。
就在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只聞「錚」地一聲響,兩人刀刃相接後又迅速分離。
青峰沒給黃瀨歇息的時間,就又立刻近身欺上,這一招來得太過猛烈角度又太過刁鑽,黃瀨雖然勉強在最後關頭硬轉腳步險險避過,但對方的刀尖還是劃過了他的肩膀。
對手既是實力比自己高上許多的青峰,黃瀨無暇顧及肩上疼痛,旋即發出下一波攻勢。只是接下來兩人幾招來回之中,青峰竟是攻得少,守得多。如此輕易就居於上風的現狀反教黃瀨暗覺不對勁,只是即使想抽身,面對青峰又談何容易。
就在黃瀨決定後退重整旗鼓之際,他突然覺得自己握著刀的手似乎沒什麼力氣,雖說剛受了傷,但那傷口極淺,並不至於到此地步,既然如此——黃瀨心下一凜。
「——你用毒!」
對於黃瀨的指責,青峰沒有否認,反倒是微微瞇了眼睛,向後退了兩步。
「為什麼!」
「那你又為什麼,明知會死還是來?」青峰的表情就像是在忍受著什麼痛楚似地,「為什麼你跟他都是一個樣……」
眼前質問著自己的青峰,就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似地。
看著這樣的他,方才的怒氣突然間都不知道去了哪,黃瀨看著他,突然覺得他還是當年那個少年。
「小青峰,小黑子教會我,有些事情比生命還重要。」
「——這都是謬論。死了就是輸了。」
「……人生本來就不是只有輸贏啊。」
黃瀨感覺得出來自己的力氣在迅速流失,看來青峰的用意應該是剝奪自己戰鬥的能力,又或許這原本就是赤司的計策。向來討厭使用這種下三濫手段的青峰會同意,其實也挺叫黃瀨訝異的。
「小青峰,笠松前輩——是你殺的嗎?」
青峰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點了一下頭。
「前輩到最後,像個武士嗎?」
「……他到死都沒有放開他的刀,不但沒有向我們求饒,甚至還對於我們的算計非常生氣。」
「是嗎,果然是前輩的作風呢。」黃瀨用僅剩的力器,舉起手中的刀,「雖然不想承認,但居然被祥吾君給說中了……真是不甘心。」
「灰崎?」沒料到在這當下會聽到這名字的青峰皺起眉。
這次黃瀨沒有回答。
他將刀高舉,向青峰揮去,青峰對他的身體狀況再清楚不過,所以也無意真心與他較量,他雖舉起刀,但目的也僅止於擋下對方軟弱無力的攻擊而已。
黃瀨卻在這時候,勾起一抹微笑。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青峰沒有聽見該有的金屬碰撞聲,入耳的反而是利刃撕裂了血肉的聲音。
黃瀨在最後的最後將手上的武器拋下,用自己的身體迎向青峰的刀刃。
「黃、瀨……?」
笠松前輩大概會生氣吧,但無論如何,自己絕不能因為對方的私心而活下去。
在自己人都不相信黃瀨的時候,笠松他們接納了他,他不能允許自己在最後背叛這樣的他。
「小青峰……」黃瀨的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而眼前青峰的表情,是他沒有見過的呆然,見此,他有些得意的笑了。
「黃瀨……黃瀨!你開什麼玩笑!黃瀨!」
他知道這個男人太溫柔。
用生命化作的利刃,將會在他心口留下永遠的傷口。
這是黑子教會他的,弱者的最後武器。
前輩,我猜你不會同意,但我覺得我做得很好了。
雖然無法帶你回去,但我這就立刻去陪你。所謂立身之處,再建一個就有了。
黃瀨知道青峰用力抱著自己,也聽得見青峰不停喊著自己宛若撕心裂肺的聲音,眼前的視野開始朦朧,眼皮也越來越重,黃瀨隱隱約約地看見自己的血染上了青峰的衣服,開出了一朵又一朵朦朧的紅花。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起突然又能看見顏色。
發覺了這個事實後,什麼情啊恨啊通通被他拋到腦後,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個強烈的思緒硬是支撐著他,撐開了自己重若千斤的眼皮。
在最後的最後,他終於見到了好想好想見到,只在午夜夢迴終能再看見的顏色。夢境裡不管身旁百花如何燦爛,他的視線都無法從那抹藍移開。
黃瀨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在他最重要卻也絕對無法原諒的人的懷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歷史的洪流還會繼續,但從此之後,不管是身上的哪裡,他都再也不會覺得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