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椿大人。」
聽見紙門的另端傳來輕喚自己名字的稚嫩聲音,她原本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一條縫,灑進室內的陽光就這樣闖進眼裡。但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的她,並沒有理會呼喊聲,僅僅是再次閉上眼,向右翻了個身。
雖說或許已過了該起身的時間,但身為島原數一數二的太夫的她,因為頭痛而有的小小任性,是不會有人多說什麼的。
連回話都懶,她緊皺著眉頭靜待門外歸於平靜,只是出乎意料之外地,門外傳來了另一個名字—--
「椿大人,您醒著嗎?黃瀨少爺快要到了……」
一聽見黃瀨大人四個字,原本還躺在被窩裡的芙蓉突然整個人翻了起來,她焦急地掀開雪白色的被褥,往窗戶那端飛奔而去,赤裸的腳掌踩在塌塌米上,傳來些微的涼意。
樁從木窗探出頭,一眼就看見了金黃色的他。時間不過近午,島原還很寂靜,路上也沒什麼行人。在陽光下滿身陽光的他,看在樁的眼裡簡直就像是渾身被灑滿金粉似地閃閃發光。就在這時候,正要進店前的她的太陽,奇蹟似地就像是感應到她的視線抬起頭,恰好與人在二階的樁對上了眼。只稍一秒,她白皙淨秀的臉龐瞬間飛上紅暈。
看見這樣的樁,原本面無表情的他,緩緩地勾起嘴角,對她點了一下頭。
於是她的臉更紅了。人都進到店裡了,她還傻傻地站在窗邊,直到房外又傳來禿喊她的聲音時,她才回過神。
「小鈴,快進來替我更衣!」
*
樁用比平常還要快的速度走下階梯,小鈴走在她前方,引領她到黃瀨等待的房間。作為她們居處的置屋雖然裝潢沒有揚屋富麗堂皇,但房間數仍不算少,明明是每天不知道都要來回走幾次的這段路,每次這種時候都讓她覺得格外漫長。
明明,她曾經希望這條路永遠都不要有走完的時候。
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她整了整自己的衣領,讓穿在裡頭的青草色衣領稍微露出來一點,但是當小鈴替樁將眼前紙門拉開的同時,躍入眼簾的卻是黃瀨與一名上個月剛成為新造的女孩,正有說有笑的畫面。雖然注意到樁的身影後,女孩隨即垂首噤口,但樁的面色已經沉了下來,但她在黃瀨注意到之前,已回復平常的模樣。
待得樁在黃瀨對面落座,像是沒有感受到任何異常似地,黃瀨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對她低下頭。
「樁小姐,好久不見。」
「我沒聽說今天會由你送來。」
「今天店裡忙,唯一有空的就只有我了。」
黃瀨笑著回答後,便伸手將身邊的布囊打開,取出當中的物品,一一放置於身前已預先鋪好的紅布上。
一字排列出來的是布製花簪,分別有水仙、桃花、軟莖西蘭花以及牡丹。如今正值三月,對打扮重視季節感的她們來說,黃瀨帶來的皆是這個時節就能使用的髮簪。
樁看著對方又從包裹中拿出下個月可用的櫻花髮簪,花身依舊是以布製成的。
「我想你不會只有這些。」
對著她,黃瀨還是笑,沒有其餘動作。
樁淺淺地嘆了口氣,「小鈴,這些妳們拿去分吧。」
即使聽見樁這樣說,黃瀨臉上的笑容也沒有起什麼變化,只是對她低下頭,「謝謝惠顧。」
待得小鈴將髮簪一一收起後,樁看向黃瀨的眼睛,「……你可以拿出來了吧?」
黃瀨抿起嘴微微一笑,伸手往懷裡揣。
只怕在整個京城,沒有人沒聽過黃瀨家。他們製作的髮簪非常出名,不但高官嫁女的嫁妝少不了它,更數次被選為上貢給天皇陛下的獻上品。
在這樣的黃瀨家裡,長子涼太的雕刻功夫異常了得,他連對某些盛行於中國,在日本少有人會使用的技法都得心應手,人家甚至說,他的技巧已經超越當年打響黃瀨這個名號的他的祖父。前兩年天皇嫁女時,皇家竟還特地指名他製作公主大婚之日身上要配戴的飾品,自此之後,黃瀨涼太這名號更是不逕而走。像樁這般財力雄厚的島原太夫不用說,就連遠在江戶的吉原那邊,也常有有名的人物捎來訂單。
但或許是少年得志,恃才而驕。黃瀨對於髮簪的製作並沒有什麼熱情,十筆訂單裡他大概有九筆不接,接的唯一那一筆也要拖上老半天。
只是比起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樁與黃瀨認識得更早。身為店舖的繼承人,黃瀨從小就跟著父親這樣帶著商品到她們下塌的置屋販賣,樁在剛開始接客的那年秋天,第一次見到小小的黃瀨。
她到現在都依舊記得,那天,對方穿著米色和服,跪坐在父親身旁,她第一眼看到他時,莫名地覺得他就像是一朵小小的黃花。
當時自己的積蓄仍舊有限,但黃瀨家的髮簪是大家都想要一枝的,她也不例外。只是就算她再想要,即使花光自己辛苦了大半年的積蓄,還是只能看看最便宜的那幾枝。
最後,她挑了個用著橘色布做成的桔梗花髮簪,有點羞澀的戴到自己頭上,才剛抬起臉想看看鏡子,就發現身前的孩子正看著自己。她有點困惑地回視對方,那孩子倒也沒避開,只是緩緩的揚起嘴角,眼角眉梢盈滿笑意,「非常適合您。」
自此再也無法忘懷。
她在那之後聽過無數句的讚美阿諛,卻再也沒有一句話能像那句一樣,直擊她的內心。
看慣了人間冷暖的她,早知道如何分辨哪些是真心,哪些是有所求的語句。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黃瀨開始會獨自一人帶著商品前來。只是很快地,他的才能就為世人所注目,漸漸地,來的次數就少了,只有被家人逼著做的時候才會動手,也唯有被家人逼著來的時候才會過來。
但樁知道,每次他來的時候,身上一定會有自己想要的東西。
果不其然,在樁的注視之下,黃瀨從懷裡拿出兩個細細長長的木盒,光就這點來看,便可知這兩樣與方才全都裝在同個箱子中的花簪們價位定是截然不同。
他先後將兩個盒子打開,推到樁的面前。
先打開的盒子裡裝的是銀色的軟莖西蘭花,上面還鑲著一隻蝴蝶,「花的部份是銀製,蝴蝶則是鎏金。」黃瀨邊說明,邊遞出另一個盒子。
一朵金黃色的牡丹,在裡頭閃閃發光。
「而這就是金子了。」
「小鈴,兩樣都收起來。黃瀨先生,貨款請直接與店長清算。」
黃瀨笑道:「樁大人還是一樣,從不問價錢呢。」
錢對她來說,要多少有多少。
只要她開口,包養她的大人什麼都願意買給她。
但她最想要的東西,偏偏用錢買不到。
黃瀨起身準備告別,她也起身相送。
一句你下次什麼時候來,她終究問不出口。
對方臉上的笑容一點溫度都沒有的這件事,以笑容維生的她,不可能看不出來。
「黃瀨大人,我有件事情想拜託您……」
*
走在回家的路上,黃瀨只覺得冷。
雖說三月了,但這幾天溫度驟降。他拉了拉身上的外套,走過正要開始熱鬧起來的街道。為了今天晚上一場又一場華美的夢境,揚屋的人們已經開始做準備。黃瀨大多是在這時候離開島原,所以眼前情景並不陌生,只是在聽見依群聚集在路中間談論事情的人們一句「壬生狼」飄進他耳裡時,他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
似乎那些有名的「壬生狼」,也給這邊的店家帶來了麻煩。
這陣子,京都商家也為他們所惱。雖說他們並沒有欺負到黃瀨家的頭上來,但黃瀨也聽了不少他們到處去勒索的傳言,還據說,店主要是不從,他們甚至會一把火燒了店面。
在這裡,火災可是大事,沒處理好的話,可是會一連燒掉好幾間房屋。
不過在花街風評這麼差,不是喝酒不給錢,就是白嫖吧。黃瀨在心底暗忖。但到底,這也不關他的事。
自己現下應該要想的事情,不是那些不入流的混帳,而是樁的請求。
關於自己的聲名遠播,黃瀨其實是清楚的。只是不論別人如何稱讚自己,他對於鑄造這件事情,說真的並沒有太大興趣。當他把師傅做過一次的東西完美重現,換得全場一致的讚嘆時,比起覺得自己技術過人,他更不明白為什麼這點看過就會的事情,其他人會做不到。
因此,他整天下來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無所事事,並不會主動去碰這些東西。只要皇宮貴族下的訂有乖乖做,一段時間固定做出幾樣東西來,父母也不會對這個任性的兒子說些什麼。
只是即使是這樣的黃瀨,也還是有些對他而言略為特別的客人,剛剛才見了的樁便是其中之一。
從小就被選上,要成為島原裡地位最高的太夫的孩子,受到的教育與其他女孩就不相同。與吉原的花魁不同,在島原要成為太夫,各式技能都必須精通,吟詩舞蹈只是基本中的基本而已。
黃瀨家的髮簪所費不貲,並非尋常百姓所能負荷,因此島原的名妓們從以前起,就一直是他們家的重要客人。黃瀨已經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樁注視著自己的視線中,藏著愛戀。他的身分他的長相,來自少女的好意對他來說早是家常便飯,但就是因為太過熟悉,他才會知道樁的視線又與人不同。
她有著一雙沒有絲毫生氣,似乎對一切都已經放棄了的眼睛。這讓黃瀨總無法拿出對一般客人的樣子對她。
她是個好客人,但也有些麻煩的地方。
只要帶著商品前來的人不是自己,一定是連她的面都見不上。但只要自己親自來一趟,樁一定二話不說買下自己帶來的所有東西。
當然,她會連那些自己根本用不上的飾品通通買下,也是知道不這樣做,黃瀨不會拿出自己的作品。
——因為一旦自己的作品賣掉,黃瀨就又有非動手不可的理由了。所以他總是這樣,能拖幾日算幾日。
在臨走前,樁請求黃瀨為自己量身訂作一樣髮飾。就算黃瀨打趣著說「我怕妳傾家蕩產」,她的眼神中也沒有動搖。
能配上島原首屈一指的她,當然得用純金來製作髮簪。
除了花中之王牡丹,或許鳳凰也是個不錯點的主意。
在回程的路上他腦中盡是這些念頭,走著走著覺得有點冷了,剛好常去的茶屋旗子躍入眼裡,這樣說來好一陣子沒來了,想起這間店的三色丸子,黃瀨有些嘴饞。他掀開竹子色的布簾走進店裡,店主人笑著迎了上來,他點了份茶點才剛坐下,三個腰際掛著武士刀的男人突然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那一張張不懷好意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不是來喝茶的。
「唷,店主人!」
黃瀨剛因為他們的大嗓門皺起眉,就聽見老闆哀求的聲音。
「請三位大爺行行好,小本經營,實在拿不出這麼多錢啊。三日前,已經……」
「那『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吧。」臉上有著刀疤,看似是領頭的男人,刻意加重了「已經」這兩個字。見店主人只是苦苦哀求,似是沒有拿出錢的打算,他眉尾一挑,突然怒吼:「再囉嗦!我們新選組就來把你們店拆了!」
店主人被這一吼,嚇得噤若寒蟬,黃瀨右側那桌的客人匆匆忙忙地把茶水錢放在桌上,逃出店裡。
新選組,又是新選組。
「……你說你是新選組的?」
從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黃瀨嚇了一跳。他回過頭,發現店內最角落的那個地方坐著個腰際佩刀、皮膚黝黑的男子。
大概就是太黑又坐在陰影處自己才會沒注意到他吧。黃瀨在心底嘀咕了一句。
比黃瀨後到的彪形大漢們也盯著這個突然出聲的傢伙:「啊?沒聽過我們新選組的大名嗎?」
「這整個京城,我想也沒人沒聽過吧。」他一口氣喝乾了杯裡的茶,突然站起身,「——託你們這種傢伙的福!」
就算是對武術毫無心得的黃瀨,也能感覺到纏繞在這人身周的空氣,就在一瞬間變了。就像是有肉眼無法看清的電流圍繞著他的身周似地,彷彿一靠近就會受傷。
突然間,從進門開始就一臉囂張地站在最靠近門的地方的男子神色大變。
「老、老大!你看他的刀!藍色的刀鞘!」
「青、青青青青峰!」
那男人哼了聲。
「呿,今、今天算你好狗運!」
明明腳都在發抖了,但狼狽地退場前還是不忘撂下狠話。再想到剛剛不可一世的樣子,黃瀨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這不合時宜的一笑,讓店主人跟那名男子同時看向他。
「呃——抱歉?」雖然不覺得自己有做什麼錯事,但黃瀨下意識的還是道了歉。雖然不知道眼前這人是誰,但既然能讓剛剛那三個大傢伙嚇成那樣,想必不是什麼泛泛之輩,要是他一個不爽把氣出在自己身上的話實在不太妙。
幸好,那人看了看黃瀨,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就轉頭要店主人結帳。
目送那位男子出了小茶店,黃瀨對著來替自己上茶水的店主人笑道:「今天真是災難啊。」
店主人只能微微苦笑,「幸好今天店裡來了位大佛……還是該說是羅剎?」
大佛?羅剎?黃瀨心念一轉,立刻明白對方口中指的那位是誰。
「吶老闆,你知道剛才他們說的那個青青青青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