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瀨以為自己不會再踏進島原。
入隊以後,大家偶爾會進島原喝一杯,但自從火神的事情之後,黃瀨再也沒有涉足這個地方。
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在約定好的廂房裡等待他的人果然是樁,不是蝴蝶。她精緻的臉上脂粉未施,很像是從前黃瀨刻意一大早登門拜訪時會見到的她。
「……我以為您不會來。」
「我也以為我不會。但是,我也有事情想問妳。」黃瀨在她的面前坐下,抽下腰際的刀往身旁一放,「小火神的事情,是妳設計的嗎?」
樁抿了抿唇,緩緩吐出一個單音,「……是。與他的傳言,是我設計的。」
「……」
「今天找您來,其實正是為了火神大人的事情。」
黃瀨金黃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詫異,「妳有他的消息?」
樁沒有立刻給他答案,反倒是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並在黃瀨的注視下取出裡面的東西。
「為什麼、會在妳這……」
不能怪黃瀨的聲音在發抖,因為樁手上拿著的,竟是火神向來不離身的那枚戒指。
「……火神大人已經在一個月前,死於薩摩了。」
「胡扯。」
「很抱歉,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將他的屍首帶回,只能託人將他好好安葬。唯一能帶回來的,就是這樣東西。」
「妳騙我……我們都查不到他的消息,妳怎麼可能查得到!」
「您難道以為,我當真沒有心嗎?他大概是我這輩子,遇上唯一一個對我好,但卻對我無任何所求的男人。我自有我自己的管道,只是連我都查得到的東西,您那位大人怎麼可能毫無消息呢?黃瀨少爺,您是否變得天真了。」
黃瀨被樁說得一片空白的腦袋,浮現的名字只有一個,「小赤、司……」
樁緩緩垂下眼,將戒指推至黃瀨身前,「我想,這是該屬於您的東西。我對他非常愧疚,但是,」蝴蝶的聲音隱約有些沙啞,「我不後悔。」
「……」
「您或許會覺得我這女人狠心,但是,我只是選擇保護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離開置屋時,黃瀨回頭看了一眼。
樁就跟往常一樣,站在二樓窗邊,由上往下地看著他。
只是從前,只要黃瀨一抬頭,就會慌慌張張地躲起來的她,這次卻完全沒有移開視線。
黃瀨看著這樣的他,突然有種預感,這或許將會是彼此最後一次見面了。
與從前相較,自己改變了許多,選擇拿起刀的他,自認改變許多,但樁看著他的視線卻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究竟她喜歡自己的哪裡呢?
不會是家世,她看過的富可敵國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不會是個性,黃瀨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個性好不到哪去;那剩下來的就是長相……
黃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但是他卻知道,樁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青春無常,外貌易逝的這件事。
腦中邊想著事情,腳步自然就放慢了下來,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躺在河堤草皮上,嘴裡還叼著根草的青峰。但最叫黃瀨訝異的是,青峰的身邊,居然躺著一隻白底褐斑的花貓,而且小貓的臉還挨著青峰的臉。
只可惜黃瀨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地放輕了自己的動作,但他一走近,原本還舒服地瞇著眼的花貓立即轉過頭來看向他,再跨一步,小小的身影就一溜煙地跑上了河堤,臨走前,還像是示威地對著黃瀨「喵」了一聲。
青峰看了眼無言地佇立在當場的黃瀨,「誰叫你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酒味。」
黃瀨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回去,如果把火神的事情告訴青峰,他無法預測對方會有什麼反應,「……小青峰,你會不會很羨慕貓有九條命?」
「為什麼?」
「有九條命的話,就一定能夠完成所有想做的事情吧。」
「這種事,只要一輩子就夠人受了,哪用得到九次。」
看著青峰突然冷下來的表情,黃瀨知道,他在說的是自己的刀術。
池田屋那天,將自己逼到那種地步的對手,青峰卻三兩下就解決掉人家,這件事帶給了黃瀨很大的震撼,他知道他們之間有差距,但不知道差距有那麼大。在那之後,除了每天的例行功課之外,他又自己加重了練習的分量。
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黃瀨大大地嘆了口氣,「早知道這輩子會認識小青峰的話,我一定會從上輩子就開始努力練刀。」
「……這麼想贏我?」
「嗯!」
「……那走吧。」
「欸?」黃瀨一臉莫名地看著翻身而起的青峰,「去哪?」
「不是要贏我嗎?」
「真、真的嗎!這次絕對不會輸你!」
看著雙眼發光的黃瀨,青峰微微勾起嘴角,對著依舊坐著的他伸出右手,「放馬過來吧。」
黃瀨微微勾起嘴角,伸手向他。
*
不同於黃瀨剛入隊青峰幾乎可說是天天陪他練刀時,現在的青峰只有在心血來潮時,才會跟黃瀨進道場。
由於多召募了新隊員,原有的屯所不夠用,計畫在下個月中遷移到腹地更為廣大的西本願寺,新選組上上下下正為了這件事情忙成一片,他們走進道場的時候,裡頭空無一人。
兩人只是各拎了一把練習用的木刀,連衣服都沒換,就開始激烈的對打。
明明在這段期間內黃瀨自覺自己已經加倍努力,但他還是感受不到自己與青峰間的實力差距有任何縮小的跡象。
雖然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拿起刀的時間,仍舊太短。
青峰擋下黃瀨的攻擊後迅速回身劈下,黃瀨連忙橫刀去擋,不料那只是虛晃,他甚至來不及看見青峰的下一個動作,就因為腰間吃了一記而失去平衡,而重重摔到地上。
黃瀨大口喘著氣,仰頭看向青峰,對方正好也看向自己。雖然比不上自己,但對方的呼吸也有些吝亂,只是黃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青峰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眼裡有種莫名地情緒。
黃瀨抓起自己的領口想擦汗,但這個動作卻讓他懷裡的東西滾了出來,小小金屬一路滾著,直到撞到入口附近他人的腳才停了下來。
黃瀨是到這時候才發現居然有除了自己與青峰之外的第三者在場,從青峰吃驚的表情看來他也是一樣。
能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也只有黑子了雖然本人的說法是並非刻意。
「就是因為你們總是不先換裝,衣服才會常常破掉。」黑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彎下腰幫黃瀨撿起他掉了的東西,但就在他看清手上的東西之後,黑子突然瞪大了眼睛。
「黃瀨君,你為什麼會有這個?」
「……」
「黃瀨君,你見了火神君了嗎?」
「阿哲?」
「黃瀨君!」
黃瀨覺得自己的喉嚨裡就像是哽了什麼東西似地,突然說不出話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搖了搖頭。
看見黃瀨的反應,黑子登時血色全失,下一秒,他緊緊抓著那枚戒指,衝出道場。
黃瀨下意識地覺得不妙,顧不得丟在一旁的木刀,慌慌張張地追了上去。
黑子的目標只有一個。被拉開的紙門另側,手上拿著毛筆,正在寫些什麼的赤司回過頭,眼神透露出意外。
但這也難怪,因為不出聲就擅自闖進來,向來是紫原或是青峰在做的事。
「赤司君,你有火神君最近的消息嗎?」
「……哲也。」
「請告訴我,赤司君!」
看著這樣的黑子,赤司嘆了口氣,他放下手中的筆,將整個身體轉過來面向他,「既然你都知道了,何必問我呢?」
黑子一愣,眼眶再也無法承載更多的眼淚,從眼角溢了出來。隨後趕來的黃瀨,剛好看見這一幕。
黑子低下頭,轉身大步離開。
「——小黑子!」
「涼太,你現在追上去也沒用。」
赤司的聲音阻止了黃瀨的步伐。黃瀨看向他,自從認識這個人以來,他似乎沒有看過對方這樣一臉疲憊的樣子。赤司示意黃瀨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
「讓他一個人冷靜冷靜。」
「……是小赤司的話,其實有機會可以救小火神的吧。」
「或許吧。」
「我想知道小赤司不出手的理由。」
「你應該很清楚,想對火神出手的人是公家。當時的我們,傾全力在調查尊攘派,實在是沒有心力去多對付上頭的人。」
「所以小赤司就選擇對小火神見死不救?」
「涼太也在責怪我?」
「……我只是,想知道確切的狀況而已。」
「那麼,針對你剛剛的問句,我想我的答案只有『是』。」
「開什麼玩笑!」突如其來的一聲暴喝,卻是出自第三人之口,不知什麼時候趕來的青峰揪住赤司的領子,對著他的臉狠狠的就是一拳。
「小青峰!」黃瀨大喊一聲,連忙從背後將青峰架開。
跌坐在地的赤司伸手抹去嘴角的血漬,沒說話。
「你這傢伙到底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小青峰,你冷靜!」
即使是面對暴怒中的青峰,他紅色的眼睛毫不退縮地直視著他,「如果大輝有能將傷害降至更低的想法,我倒是很願意一聽。」
「混帳!」青峰用力地掙開了箝制住自己的黃瀨,對著赤司惡狠狠的道:「你這傢伙,到底是把心丟到哪裡去了!」說完這句話後,青峰也走了。
黃瀨追了兩步,突然又回頭看向還坐在原處,一動也不動的赤司。
「……小赤司不跟他們解釋?」
聽見黃瀨的話,赤司卻苦澀地牽起了嘴角,「解釋?我哪有其他的話能夠向他解釋?這就是事實。」
*
綠間曾經說過,當黑子想要躲起來的時候,是沒人有辦法能找得到他的。
黃瀨幾乎將整個屯所都翻遍了,找不到的人就是找不到,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遇見了剛練完刀,正準備回房的笠松。
黃瀨向他點了個頭,對方也回禮示意,在兩人就像平時一樣,簡單地打完招呼後就錯身而過的瞬間,黃瀨開口了。
「請問,您有沒有看到小黑子?」
「透明少年?」
「我在找他……」
笠松微微皺起眉,「是他的話,哪怕他其實就在你旁邊,但你再怎麼找也是找不到的吧。」
「果然是這樣嗎……」
「怎麼了,吵架了?」
黃瀨搖搖頭。
「那他為什麼不見你?」
「大概是因為,我害小黑子一個很好的朋友死掉了吧。」
「是你殺的嗎?」
「雖然不是……但也差不了多少,他是代我受罪的。」
「聽起來根本不是你的錯。」
「……為什麼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可以這樣斷言不是我的錯呢?」
「我是不知道,」面對黃瀨像利刃般尖銳的話語,笠松的臉色卻絲毫未變,「但我想,貪生怕死的人是不會聚集到這裡來的。他既然對死亡無所畏懼,也就不會覺得是你的錯。我看著你就知道,你跟這裡大多數的人是不一樣的。」
「……什麼?」
「什麼叫做死,你根本沒有好好地想過吧。」笠松淡淡地吐出這句話後,不顧一臉愕然的黃瀨便轉身離開。
那一天的晚膳時間,黑子沒有出現。
但是他不出現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一直到隔天早上,黃瀨沒看見他而去叫他,才發現黑子的房間裡棉被疊得整整齊齊的,少少的私人物品全都不見,但火神的那枚戒指,卻被留了下來。
黃瀨佇立在比平時還要空蕩的房間中,直直瞪著那枚戒指,腦子裡混亂成一片。
隊裡的紀律他是知道的,黑子不可能不知道。
要怎樣才能瞞過赤司呢?黃瀨拼命地轉動自己腦子,雖然知道成功的機率非常渺茫,但他也只能一試。
但就在這時候,象徵著絕望的嗓音在他背後響起。
「涼太,替我將哲也找回來。」
黃瀨緩緩地、緩緩地回過頭,多麼希望剛剛聽見的是幻聽。
但他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後的赤司,以及他因為握得太緊,而緩緩滴下血的拳頭。
*
黑子穿著厚重的外衣,水際的風吹得他有些頭痛。但他並不在乎,只是直直地盯著河面。
離開屯所已經過了幾天了,
距他不遠之處,黃瀨牽著馬,緩緩地朝他走來。
「你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喜歡在河邊。」
「我們以前住的地方,也有一條河。這大概是那時候的習慣,改不掉了。」他的眼神流露出溫柔及懷念,「那時候也是在河邊,我以前跟青峰君約定好要成為偉大的武士。」
「……小黑子,好久不見了。」
「黃瀨君太誇張了,也不過才幾天不見而已。」
「哈,這就是所謂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我們可以永遠不要再見面,但既然都見了面,那也沒辦法。」
「小黑子真的總是對我這麼無情呢……」黃瀨扁了扁嘴,但很快地又回復成十分溫柔的表情,「但是放心吧,我不是要來帶你回去的。」
黑子看向他。
「我只是想把這個交給你。」黃瀨對著黑子張開手掌,火神的戒指,靜靜地躺在他手心,「雖然說不上為什麼,但我總覺得小火神會希望你拿著他的。」
「將死之人拿這沒有用。」
「我沒有要帶你回去。」
「赤司君不會放過你。」
「那又如何?」
黑子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然後,也不會放過青峰君。」
「……放走小黑子是我的決定,不關小青峰的事。」
「我本來,是真的心存一絲僥倖,想著或許你會找不到我,然後我就可以去火神君去過的地方看一看……」
「小黑子當然可以去。」
黑子搖了搖頭,「帶我回去吧,黃瀨君。這也是為了青峰君。」
黃瀨皺起眉。
「擅自離隊者,切腹,是我們不可撼動的局中法度,不可不執行。」
「那又怎樣?」
「你沒有帶回我,下一個赤司君會派出來的,就會是青峰君。」
「……」
「青峰君不會說謊,赤司君也不可能真的相信他會帶回我。在他找到我的那一瞬間,我就會被偷偷跟著青峰君的人抓住,帶回局裡處死。你認為,青峰君會怎麼想?」
黃瀨愣愣地看著黑子。
對著這樣的黃瀨,黑子微微一笑,掏出了手帕,撫上對方濕潤的臉頰,「對不起,我知道這個決定對你很過分,但是這也是為了青峰君,帶我回去吧。」
黃瀨伸出手,緊緊地將他抱在懷中。
雖然覺得有點痛,但黑子難得的沒有出言阻止,反而伸手拍了拍對方一抽一抽的背。
*
黑子回到屯所的時候,赤司正坐在簷廊發呆。
看見黑子,他的第一聲就是:「任務辛苦了,可以下去休息了。」
「我並不是去出任務,而是潛逃。」
「我說你是你就是。」
「這我無法接受,赤司君。」黑子的視線澄澈異常,「為了懲處違反規定之人,我們的手中不知道染了多少血。在現在,如果你無視紀律,那些人的死亡將會喪失所有意義。」
「哲也,難道就連你也覺得,我沒有心嗎?」
「赤司君,我知道你有,所以才會這樣逼你。我並不怕死,我的生命從我決定與大家一同上京的那天起,就沒有握在自己手上了。」黑子緩緩地閉上眼睛,「這是我選擇的事情,只是要用我自己的命來成就而已。」
「住口!」
「我想這樣赤司君就知道,失去重要的事物,是有多麼的痛吧?」黑子勾起一個笑容,「副長,我願接受局中法度處置。」
赤司一拳向他身後的牆揮去,但黑子還是笑。
他再也不說話了,掉過頭轉身就走。
黑子在他身後,對著他的背影跪下,從小到大,他曾經向他下跪過無數次,但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長久以來,謝謝您的照顧。」
元治2年2月23日,黑子哲也,切腹亡。
「你為什麼要把阿哲帶回來!」青峰伴隨著怒吼的這拳下得毫不留情,與他身高體格相近的黃瀨簡單地就被摔倒在地,但他依舊是低著頭,不發一語。漸大的雨勢順著瀏海滑過黃瀨的臉,就像是眼淚一樣。
「你這混帳不是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嗎?到最後!也只不過是赤司那傢伙的狗而已!」
「……」
「阿哲那傢伙真是看錯你了!」
「……」
青峰怒氣沖沖地離開了之後,黃瀨還是維持著被擊倒的姿勢,一動都沒動,良久,一隻傘替他遮住了雨勢。只是那時候黃瀨身上的衣服早已全部溼透,有沒有雨傘也沒什麼意義了。
「你一直待在這裡的話,會感冒的。」
雨傘的主人——笠松這樣對他說。
「走開。」
「你覺得透明少年會死是你的錯?」
「……」
「雖然我與他相識時間不長,但我相信,若是他真的不想被人找到的話,是沒人能找到他的。你不覺得他其實是基於什麼目的,刻意讓你找到的嗎?」
像是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話似地,黃瀨轉過頭,愣愣地看著他。
「生命是每個人自己的,還有許多連死活都不能任由自己控制的悲哀之人,你難道真的覺得,這純然只是一件悲傷的事嗎?」
笠松伸出,手拽住黃瀨的上臂,硬是將他拉了起來。
「振作點!你這樣不僅傲慢,也玷汙了透明少年的生命!他是武士,比任何出身高貴的武士都還像個武士!他的末期我去看了,是非常令人動容的最後。」笠松認真地看著黃瀨的眼,說道:「就算別人不懂他,難道你也不懂嗎?」
黃瀨看著笠松,緩緩地張開嘴,他好似要說什麼,但嗚咽卻搶在話語之前傾瀉而出,一開始小小聲的嗚咽很快地就變成連滂沱大雨都掩不去的哭號,在他止住淚水之前,笠松始終替他撐著傘,沒有離開。
「你以為刀只是用來傷人的,但那不過是刀的用途之一。刀的世界,遠比你知道的要遼闊多了。刀最重要的用途,不是比拚輸贏,而是在貫徹自己的信念,保護重要的事物。黃瀨,你要不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