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瀨大人,請用。」
恭敬地將精美的料理呈至黃瀨面前的舞妓聲音中尚有幾分稚氣,黃瀨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用有些生疏的手勢替自己斟滿酒,心中這孩子成為新造一定還沒多久的猜想更為篤定。
見她放下酒瓶就要退出房間,黃瀨半分打趣的開口問她:「不留下來陪我?」
黃瀨沒想到的是,他半開玩笑的這句話,突然就讓眼前這張精雕細琢的臉龐泛得通紅,丟下了一句:「樁、樁姐姐會生氣的!」之後,就倉皇地離開房間。
看著砰的一聲被關上的房門,黃瀨有點無奈的抓了抓頭。都來這種地方了連酒都還要自己倒,這也真是太寂寞了吧。
女孩的反應雖然出乎黃瀨的意料之外,但卻也是因此,黃瀨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他現在並非在一般客人用餐飲酒的房間等待,而是在鋪著被褥的寢間。
其次,島原裡規模不是第一也有第二的這裡,居然連個陪自己喝酒的藝妓都沒有就算了,派出來的甚至是一位連訓練都還不紮實的新造,這不合常理的一切,想來一定是出自樁的安排。
看看眼前鋪得整整齊齊的雙人被褥,雖然知道樁大概沒有那個意思,但若是這件事情被哪個好事份子給傳了出去,自己這回真的是吃不完兜著走了。看著酒杯裡苦笑著的自己,黃瀨不得不承認,這次真的是招惹到一些麻煩了。
前些日子,他才剛被父親叫過去,叮囑他最好小心一點。
「樁小姐的那位官人,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你的事,似乎對你有些不滿。」
上回,他雖然託了帶著貨前往島原的自家下人順路將設計圖捎來給樁,但毫不意外地,跑腿的下人著著實實的吃了個閉門羹,連人都沒見著,更別提能否問上一句是否滿意。
「……我對她一點意思都沒有。」
即使與一般的客人略有不同,但對黃瀨而言,她終究只是位客人而已。
「我信你,但重點是,那位大人可不信。」
「……我明白了。」
照慣例,樁每月的第一天,一定會前往揚屋會見養著她的大人。他故意挑了樁不得不開始整裝的時間來到這裡。所以當女孩告訴他,小姐現在不方便見他的時候,黃瀨一點都不意外。
即使如此,他依舊是做出一臉不巧的表情,將繪有鳳凰的紙張交給了對方,請她轉交給樁,請她先看過,如果有任何意見的話請她寫在紙上,過幾天他會再來一趟。
直到今日,他如法泡製想用同樣的方法獲得回應時,置屋的管理者卻告訴他樁說要是黃瀨來了的話,請他務必要到店裡一趟,好讓她詢問一下圖上她看不懂的地方。
或許該說托自己家財萬貫的福,對於女人這些用在自己身上的小心思,黃瀨早已是見怪不怪。
說要討論設計圖上不明白的地方一事大概也只是幌子,想見到自己才是真的。而派這樣一句話就會臉紅的小孩來,大概也是擔心其他藝妓妖嬌嫵媚,自己一個不小心就會沉醉於用假象編織出來的溫柔鄉。
伴隨著愛情的,向來總有這妒嫉,雖然不管是哪一種情感,黃瀨都並不是很能理解。
他的未來就像是一場精心寫好的劇本,小的時候學習家藝,在適當的時機與父母安排的適當對象結婚,再在決定好的年歲時將家業扛到肩上。
女人聽了無人不想靠近,男人看了則忍不住眼紅的人生,就是他擁有的。無關他是誰,是個怎樣的人,一切的一切,劇本早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撰寫完成。
黃瀨一口飲盡杯中的酒,他正伸長手,想替自己再添一杯時,門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下一秒,紙門被唰地打開,在眼前一片燭光搖曳的金碧輝煌之中,像大海一樣的藍色闖進自己眼底。
*
當門再次被粗魯地打開的時候,房內原該點著的燭火幾乎都已經熄滅,唯有離被塌不處的那盞燭火依舊搖曳,黃瀨緩緩撐起上半身,穿在身上的紫色和服褪至腰際,闖進來的人除了他光裸的背部之外,只看得見一張被金色髮絲幾乎蓋掉半張的側臉。
睫毛的影子在眼眸下緣拉出長長的影子,當金色的眼珠對上自己時,來者下意識的嚥了口口水。
「……再怎麼說我也是花了錢的,你要跟我看上同個女孩也行,但排隊行不?」
「誰、誰在跟你說這個了!」對方用手裡的刀對著他,大聲說道:「有沒有一個藍頭髮的傢伙逃到這裡來?」
「藍頭髮的傢伙?」雖然被刀指著,但他不但絲毫不顯畏懼之色,甚至微微勾起嘴角,「真不巧,我現在眼中就只有她……」黃瀨說著說便轉回頭,伸手輕輕摟住了身邊鼓起的被團。
「你這混——」
「黃瀨大人,真的很抱歉打擾您了……我們也勸他不要來了,但就是說不聽……」店主帶著顫音的聲音從自己背後傳來,但更讓這不速之客心頭一驚地,卻是他嘴裡吐出的那個姓氏。
「……黃瀨?」
金色頭髮的他沒有回過頭,只是溫柔地拍著棉被團,他勉強可聽見對方低聲問著:「還好嗎?嚇著你了。」
「被、被窩裡是什麼人!」這次質問的氣勢比起剛才,已經小了幾分。
「我不願給你看到他任何一吋皮膚的人。」
「你……!」
「武士大人,算我求求您了。」店主苦著一張臉對他說:「這房間裡也沒地方好躲人,再說了,黃瀨家在朝廷的聲勢您也是知道的……不如我們再到別處去找找?我剛剛想到我們店裡有個隱密的房間,說不定您要找的人就在那。」
「……哼。」
黃瀨先是聽見武士哼了一聲,接下傳來刀劍入鞘的聲音。
「還不快帶路!我一定要抓到那個混帳,居然敢破壞老子喝酒的興致……」
「是、是!黃瀨大人,抱歉打擾您了。」
店主離開之前,還不忘哈腰鞠躬地把門關上。
等到聽見腳步聲一前一後的走遠後,黃瀨才吐了一口長氣,身體從原本半躺的姿勢,直接軟倒在床舖上。
「謝謝幫忙啦,『黃瀨大人。』」在他眼前地,是一雙即使在昏暗的室內裡也依舊閃閃發光的藍色眼睛。眼前哪有什麼溫香軟玉,只有個比自己還要高大壯碩的男人從掀開的被褥裡鑽了出來。
「……你可以把刀收起來了吧?」
「哈,不過是嚇嚇你而已。」對方笑了笑,倒也十分乾脆地將刀給收起,「雖然我不太喜歡在房子裡面動手,這只是以防萬一而已。不過來這裡這麼多次,我還真沒想到我也有『被買』的一天。」
黃瀨翻了個白眼,「放心,瞎了眼都不會有人想買你這傢伙的。」
「但我看換做你的話,說不定很有潛力?一定會有很多人想買你吧。」
黃瀨二話不說地立刻把衣服拉好。
「哈,當然是開玩笑的。我話先說在前面,對於胸部是平的傢伙一點都沒興趣。」
「……新選組都是你這樣子的人的話,怪不得在京城的風評這麼差。」
「你知道我?」
既然對方對自己沒印象,黃瀨也懶得跟他提起那天在茶屋裡的事。原本對對方有的一絲好感,都在他突然闖進自己房間,拿刀子逼自己藏匿他的那瞬間都一掃而空。
他現在只希望這個瘟神趕快離開,自己也才能趕快脫身,跟樁的約定只好下次再說了。
「抱歉抱歉,畢竟情況危急嘛。再說我也沒有真的打算在你身上挖個洞。」
「誰知道呢?」
「我是說真的啦,不過你不相信就算了。」青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總之今天真的謝謝你啦!雖然也不是打不過那傢伙,但要是在人家店裡打起來,一定又會弄壞人家東西,又弄到要賠償的話赤司鐵定饒不了我……」
「所以怎麼辦?逃跑?」
「怎麼可能。」對方咧嘴一笑,就在黃瀨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下一瞬間,他突然從窗戶翻身而下。
這裡可是二樓!
黃瀨急急忙忙地往窗戶那頭奔去,慌亂之中還被棉被給絆了一下,等他從窗戶探出頭的時候,青峰卻像是什麼事都沒有似地,站在下面仰頭看著他,兩人視線一對上,青峰又是一笑。
明明是一樣的笑容,卻跟剛剛在燭光微弱的房內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站在燈火通明的島原街道,笑得就像是擁有整個世界。
——要怎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笑容呢?
黃瀨還來不及好好思考,剛剛那傢伙突然邊叫囂地邊從店門口衝了出來。
青峰給了黃瀨一個眼神,彷彿是要他看仔細,這次青峰沒再閃躲,他的右手搭上自己腰際的刀,但卻沒有拔出。與他不同的是,對方的刀已經出鞘,森森的刀光映得黃瀨微微瞇起眼。
黃瀨只聽見那傢伙用嘎啞的嗓音喊著看老子好好教訓你,就持刀向青峰衝了過去。青峰沒有動,就算對方已經那樣接近了依舊沒有動,但就在黃瀨以為他要被對方劈成兩半的時候,那個傢伙突然軟軟地倒下。鏗啷,掉落在地面上的刀發出一陣撞擊聲。
黃瀨瞪大眼——。
這場鬧劇已經結束了,而青峰的刀甚至沒有完全出鞘。他甚至沒來得及完全看清楚青峰做了什麼,只隱約知道他大概是用了刀柄。
原來刀法是這種東西?
原來打鬥是這種東西?
黃瀨感覺得到自己的臉在發燙,手指在微微顫抖,這是興奮的餘熱。
青峰將刀收好看向黃瀨,微微勾起嘴角,「有機會的話,下次一起喝酒吧!」後就轉身大步離開。
「黃瀨大人,抱歉讓您久等了。」
黃瀨回過頭,看見樁站在不知何時打開的紙門之外。她的臉上有淡淡的紅暈,額頭上有細碎的汗珠,那很明顯是一張情事之後的女人的臉。
「……樁大人,我想該說抱歉的是我。」
「黃瀨大人?」
黃瀨微微垂下眼瞼,「抱歉,但是我想,之前答應妳要做的髮飾,我是沒有辦法做了。」
黃瀨並沒有看見樁在那一瞬間露出的受傷神情,也或者他其實看見了,但卻已無心去在意,因為現在的黃瀨,心裡只有一件事。
他轉頭看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
「小——青——峰!」
還沒有走得很遠的青峰回過頭,但卻因為那個奇怪的稱呼方式微微皺起眉。
「我要入隊!請讓我入隊!」
他看見青峰先是一臉訝異的看向自己,接著,也勾起了嘴角。
黃瀨爬上窗櫺,身後傳來樁的驚呼,但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學著剛剛青峰的動作,他縱身投入夜色以及冰冷空氣的擁抱之中—--
直到墜地為止,飛翔不會結束。
一如花瓣的墜落。